喬曉靜住進的宿舍和其他老師的宿舍一樣的簡單而又陳舊。不足二十平方的房子，還是純天然的土地面，可能由於長期打掃的緣故，地面上凹凸不平隨處可見，不過倒是異常的幹凈，看不到一點兒虛土；前後墻都有窗戶，也都安裝了玻璃，前面的窗戶較大，采光條件很好，為了避免外面有人窺視，下面兩棱用白紙糊上了，不過已經有點兒泛黃。後窗戶較小，位置較高，距離房頂一尺，中等身高的人站在凳子上也是看不到外面。前窗戶跟前放置著一張塗過深紅油漆不過已經褪色了的兩廂抽屜的桌子，因為地面的緣故，桌子四條腿中竟然有三條腿都墊了碎瓦片小木塊，桌子左上角放有一瓶書寫講義用的藍墨水和一瓶批改學生作業用的紅墨水，每瓶墨水中都插著一支蘸筆，歪斜的角度和方向幾乎一致。桌子右上角放著幾本與小學數學有關的書籍，最上面是一本發皺了的一年級數學課本。桌子中間獨獨放著一本線裝的本子，本子封面上柳體“講義”二字赫然眼前，令人頓感厚重，封面右下角用草書著著本子的主人“王萬德”三字。房子後墻西南角放置著一個洗漱架子，古色古香的，倒是顯得房子不是很空蕩。後墻東南角砌著一張土炕，炕上只有一張席子，其餘沒有別的東西，喬曉靜將自己原來的被褥鋪開，用手挨著打掃了一遍床鋪，嘆了口氣坐在了炕沿上。

她不斷環視這個暫時屬於自己的屋子，時而透過打開的窗戶看看外面，可能是換了角度的緣故，這窗外的一切比自己學生時候好像美好了很多，原來的蒼涼此刻倒成了一種格局；她時而看看沒有天花板的屋頂，也覺得這屋子建造的非常有創意，沒有天花板恰好可以盡情釋放自然的美，更與這屋子中陳舊的家具渾然一體相得益彰。

喬曉靜不大相信眼前的一切，或者說她不敢相信這一切。她的內心有一股不受控制的暖流，沖擊心脾，令她萬般興奮而致身心顫抖。也許，只有生活在地獄中毫無意識進入天堂的人才有這種不能用言語表達的感覺。

喬曉靜一夜沒有入睡，在這寂靜的夜裏，她試圖閉上眼睛，刻意不讓自己胡思亂想，遺憾的是雜亂無章的事情卻總是浮現在腦海中：自己的母親是不是還在那個昏暗的屋子裏，一個人卷縮著，瘦骨嶙峋，灰白的頭發蓬亂不堪，麻木地等待沒有人性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卻正在和別人的老婆肆無忌憚地**。還有那位已經失蹤的王萬德老師，他是不是遇上了狼，被狼兇猛地撲倒在地，之後咬住了脖子直到斷氣，吃了他的頭、身子，只留下了一灘血。陪爛眼子老漢去買藥，半路上卻遇上了從紅杏家急匆匆出來，衣服還沒有穿好的劉麻......

胡思亂想，轉輾反側，好不容易熬到了雞叫，喬曉靜便起來了。外面天還很黑，她點上了燈，開始洗漱。無意間看到了鏡子裏自己憔悴的面容，特別是水腫的眼，她有點兒恨意地拍打了幾下自己的臉，自言自語到：“第一天當老師如同個鬼，別說好不好意思站在孩子面前講課，不把學生嚇著連學都不敢上了就已經算是燒高香了。”擦臉的時候又指著鏡子裏的自己，嘟嚕著嘴說到：“鱉樣，熊樣，都成了孩子們的老師了。”她越想到自己昨天還是個學生，今天卻要給孩子們講課，心裏就如同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上課的鐘聲敲響了，嚴校長站在了喬曉靜將要上課的教室門前，等喬曉靜來到，一塊兒走進了教室，喬曉靜如同遲到被罰的學生，低頭站在教室門口，嚴校長很嚴肅地在講臺上給孩子們介紹了他們的新數學老師，並要求同學們起立歡迎新老師。作為學生，這種場面喬曉靜再熟悉不過，但作為老師，這真是大姑娘上花轎平生第一回。膽怯和羞澀通透喬曉靜全身，渾身不自在。嚴校長走後，她戰戰兢兢地翻開了王萬德老師的講義，用顫抖的聲音開始給同學們照本宣科。前十幾分鐘，喬曉靜幾乎低著頭自言自語，連聲音小得恐怕連自己聽不到嘟囔了些啥。後來，學生們的聲音明顯蓋過了自己的聲音，她迫不得已擡起了頭，沒有底氣地要求了一聲：“安靜一些，聽我講課好吧！”這時候，左顧右盼的孩子們才又重新端起了作為學生應有的姿勢。

喬曉靜第一次作為老師登上講壇，如同旋在風口上的浮萍，充滿了恐懼、尷尬和無助，她身心顫抖半歲了整個上課的過程，前胸和後背都滲出了汗水，手心和腳心更是如同從在水中浸泡過了一樣，喬老師手觸碰過的講義和書籍都變得濕乎乎的，如同嚇到鍋裏的面片，耷拉著身子。

終於下課了，下課的鐘聲讓喬曉靜得到了解脫，她感覺此刻的鐘聲比任何時候都動聽，簡直就是這世上最美的聲音，格外悠揚綿長，格外愜意舒暢。她拿起教具，只說了聲下課吧，沒等孩子們反應過來，就已經昂首挺胸走出了教室。她邊走邊感嘆“鐘聲使人無比輕松”，她身後學生們炸了鍋一般喧鬧了起來，她沒有回頭，以勝利者的姿態邁著矯健的步伐，滿臉竊喜。

人之所以能夠在不同的環境中生存下來，是因為人有超強的適應能力。曉靜很快便適應了住在曾經王萬德老師住過的宿舍，很快適應了從學生到老師角色的轉變，也很快適應了站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地給孩子們講課，更適應了與為數不多的幾位老師相處。用嚴校長的話說，“小喬老師儼然是一位當老師的料。”漸入佳境的她，昔日的傷痛已經拋到了九霄雲外，往日的陰霾一掃而光，笑容如同逃出牢籠的小獸總是出現在學生和老師的眼前，陽光而又開朗。

不知不覺曉靜已經在這恬靜的世外桃源度過了將近一個學期，她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讓自己教育的孩子們能夠考出一個像樣的成績，一是為了報答嚴校長對自己的眷顧，二是為了肯定自己的付出是有價值的。因此，只要學生沒有課的時候，她總是和學生們在一起，要麽給孩子們解疑答惑，要麽給孩子們講述學習和思考的方法。很多孩子漸漸對學習產生了興趣，也漸漸有了學習的狀態，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個“黃毛丫頭”。

美好的心境總是不能長久，惆悵的事情卻隨時會悄然而至。一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嚴校長打上飯和老師坐在一塊兒，吃了兩口饅頭，便做出賊一樣的神態，左右窺視了一下，含著半口饅頭示意老師們有消息要發布，讓他們湊近一些。他見老師們頭碰頭擠在了一起，便悄聲對大家說：“知道嗎？日本出兵了，東北很多地方都能夠看到日本鬼子。”

老師們臉上都有驚憂之色，相繼悲嘆——“不知道遙遠的東北要發生什麽劫難？”

喬老師畢竟年紀尚小，經歷的事情很是有限。她有點兒不解地對大家說：“日本鬼子為什麽要進入東北，那是咱們的地方。再說，他們也不一定能幹出什麽事來的。”

“聽說每天都有死人的事情發生，東北當兵的好像也跟日本鬼子時不時會交火。不管怎麽說槍炮不長眼，戰爭是無情的，肉軀之身哪能抵擋住槍林彈雨呢？”嚴校長顯得很沈痛。

聽到這個消息，大家明顯沒有了食欲，都只吃了幾口便各自散了。喬曉靜腦海中浮現出大家驚恐之色，看著他們一個個無精打采的背影，心中多少也有點兒愴然。

過了兩日，嚴校長突然敲門進入了喬曉靜的房間，噓寒問暖一番後，略帶難色地說到：“這學校不是我自家的，是公家的學校，這一點你是知道的。當初，我看你確實有點走投無路，動了惻隱之心，便自作主張將你留下了，還讓你當上了這代課老師，很多人都在背後說長道短，甚至還有人說我有老牛吃嫩草的企圖。你是知道的，我確實喜歡你，但我絕對不是那種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人。”嚴校長坐在辦公桌的凳子上，兩只手大拇指頭上下繞個不停。

“我沒齒難忘您對我的大恩大德，說你給了我一條生路一點兒不為過。”坐在炕沿上的曉靜沒有喜悅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有點兒抽搐變形的臉。她接著說到：“人正不怕影子斜，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們是清白的，沒有必要理會別人說三道四。我還是那一句話，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

“我自認為君子，當然不在乎別人的誹謗。不過，這種事情總是越描越黑，你在這兒肯定會非議不斷，這對你不好。再說了東北那邊打仗，有很多關外的人又逃命回到了關內，這其中不乏領導的親朋好友，上面領導打算安排一個親戚過來當代課老師。”

“校長我明白，我會盡快收拾東西離開這裏的，不會讓你為難。”喬曉靜的臉色似乎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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